【台灣文獻叢刊·第20種】台阳笔记附闽海闻见录
台灣文獻叢刊
【第 20 種】
臺陽筆記
.作者:翟灝
.原書頁數: 0037 頁
●書籍簡介
第二○種「臺陽筆記」
本書(一冊三七面二二、二○○字)不分卷,翟灝撰。灝字笠山,山東淄川人。清乾隆四十六年,以增貢生筮仕閩南。五十八年,奉檄調臺;歷臺灣典史(兼攝羅漢門巡檢)、府經歷,數任彰化、南投縣丞,中曾一度署新莊。宦臺凡十三年,至嘉慶十年解組歸。在臺所撰「臺陽筆記」一編,內為記者九、為論者四、為說者一,益以五言絕句八;其篇目,依次為「全臺論」、「粵莊義民記」、「嘉義縣火山記」、「生番歸化記」、「聚芳園記」、「聚芳園八景」(絕句八首)、「濁水記」、「倭硫磺花記」、「漳泉義民論」、「番錢說」、「玉山記」、「蛤仔爛記」、「鴉片煙論」、「弭盜論」、「珊瑚樹記」。外附「閩海聞見錄」十四則,亦多關臺灣風物。
●序號 篇名
1 吳序
2 楊序
3 翟序
4 許序
5 鍾序
6 王序
7 題詞
8 臺陽筆記目錄
9 全臺論
10 粵莊義民記
11 嘉義縣火山記
12 生番歸化記
13 聚芳園記
14 聚芳園八景
15 濁水記
16 倭硫磺花記
17 漳泉義民論
18 番錢說
19 玉山記
20 蛤仔爛記
21 鴉片煙論
22 弭盜論
23 珊瑚樹記
24 附:閩海聞見錄
25 讀臺陽筆記贅語
26 跋
27 後記
●吳序
臺灣自本朝康熙間始入版圖,又孤懸海外,詞人學士,涉歷者少,聞有著為書者,如季麟光臺灣紀略、徐懷祖臺灣隨筆,往往傳聞不實,簡略失詳。唯藍鹿洲太守平台紀略、黃崑圃先生臺海使槎錄,實皆親曆其地,故於山川、風土、民俗、物產,言之為可徵信。然至今又百有餘年矣,時事之因革,俗尚之變遷,宜乎其大有不同者。
翟君笠山,以官斯土也,復著有臺陽筆記一編。因其政之所及者而以言傳之,並因其政之所未及者而以言發之。其間險隘之宜守也,門戶之宜防也,皆能詳度審處,洞達要害。即士女娛戲之方,飲食嗜好之故,亦莫不示之以節,而制之於微。此豈非以民事為兢兢者乎?
世有讀書之士,居恆即以民社自任,及授之以政,非齷齪拘謹,即操切寡恩;其人之不足與圖治也可知矣。吾讀斯編,吾如見作者之心。吾且願天下之同具是心者,即奉以為治譜焉,則陰受其福者,徒此荒濱遠島間而已哉!錢塘吳錫麒撰。
●楊序
今夫文以載道,其傳與不傳,蓋視其於道有發明與否,絕非以其騁才華、矜博辨、剪紅刻翠、作錦繡堆也。
笠山翟君,淄川奇士也。博一官,宦遊八閩。在臺陽十餘年,所至有循聲。人鹹謂公之才識過人,不知其根柢於學問者,固已深矣。
癸酉冬,余觀察寧夏,與其弟芳南明府適相值。芳南為余述公之居官行事,並出所著臺陽筆記示余。余朗讀數過,全臺之山川、人物,土俗、民情,歷歷如指諸掌。且十三篇中,濡毫紀事,俱有至理名言,發人深省,所謂道也。公殆本道術為治術,故其見諸紀載者,詞文旨遠,足以信今傳後歟?余喜公之文與道大,遂援筆而為之序。
嘉慶癸酉冬日,靜葊年愚弟楊祖淳拜識。
●翟序
文在天地,本自然也。日月之運行,山海之奠麗,天地之文,非有心也,但氣化之所充周焉耳。及其在人也,觀天文以察時變,而以吾之心究天地之心,即以吾之筆窮萬物之狀,而波折起伏,瀠洄盤旋,文極其變,而適如天然之有是文者,斯天下之至文妙文也。故文之佳者,浩氣輔之而行,地之靈者,文思偕之而出;蓋有交相成者焉。
余家笠山,少余六歲,而瓖異奇偉之氣,自其總角時已然矣。未弱冠,即遊庠,試輒列前茅。讀書偶暇,或解衣磅礴,學技擊舞劍之術,其英資之颯爽,豪情之雄邁,誠有勃然其不可遏者。然嫻詩律,愛吟詠,有香山、東野之趣焉。既而筮仕閩省,調任臺陽,歷攝縣篆,所治有循聲。間執筆學為古文,澹宕容與,有紆徐為妍之致。至於興會淋漓,精神滿腹,流轉生動,則又昌黎所云卓犖為傑者也。嗚呼!笠山有文如是,是豈獨為吾家亢宗望,即梓而問諸世,其亦將有同好也。
夫石鐘有山,遇■〈髟上再下〉蘇而始得其真;褒禪有洞,得半山而始探其幽。若臺陽孤懸海外,遠隔重洋,周穆馬跡未嘗至,東山屐齒未之經,不意得笠山筆記,如置我於海嶼沙島之中,而一一觀其態狀也。是記一出,又不僅置我於沙嶼海島之中,而一一睹其態狀也。臺陽以笠山傳乎?笠山以臺陽傳乎?余不佞,姑俟後之鑒者。
嘉慶辛未花朝前二日,愚兄中策識於平陵縣署之若舫齋。
●許序
志物產者莫詳於山海經,而風土或未備也。外此,三都、兩京賦,則風土、產物,詳哉言之,而又非紀載之書。惟范成大之桂海虞衡志,則山川、草木、鳥獸、飲食、衣服、文字之繁賾,無不羅列指數,備載簡編,而文亦古奧。近世所見者,王漁洋之皇華一時之見聞,供後儒之採擇;所關匪渺小矣。
淄川翟君笠山,固嘗蒞官臺陽者也。辛未夏季,僑寓京江,出所著臺陽筆記,蓋凡為文十有四篇。其間為記者九,為論者四,為說者一;而附五言絕句詩則八焉。其物產,則火山、濁水、玉山、蛤仔爛、珊瑚之樹、琉璜之花;譎怪而瑰奇也。其風土,則番錢之狡、鴉片煙之害、聚芳園之幽且淨、以及歸化之生番、漳泉粵莊之義民,奇正錯出而勸戒交深也。而全臺之形勢、弭盜之方略,則又以見慮之深、謀之遠,有發見於楮墨間而不自知者焉。
昔人謂吾儒學道而有所獲,苟得所藉手則施之於當世;不然,則著之書以詔來者。今翟君亦既學道而有獲矣,亦既得所藉手而稍有所施矣,復為此書,俾後之治臺陽者得以悉其風土而協其機宜,其用心有與王、李諸公之記載,後先一揆者;寧徒如齊諧之志怪,博異之矜奇,繪可驚可愕之譎狀,聳欲歌欲泣之壯懷,為能繼虞衡志之恢以博、山海經之奇而神也哉!
憶乙丑夏與翟君相遇於吳門,匆匆別去,未盡所懷。客冬十月,余以公事至平陵,復相遇於李葛峰官署。詩酒唱酬,稍盡所懷矣,亦不久即別。茲又晤於京江,復唱酬於詩酒者有日。而翌日又聞有吳門之行,既序是書,而並不能無聚散之感云。
嘉慶辛未巧夕前三日,桐山愚弟許鯉躍春池氏拜撰。
●鍾序
昔嘗讀黃崑圃先生臺海使槎錄,其於臺之城邑建置、山川形勢、物產番俗,詳哉其言之矣。
今笠山翟君,以恢恢游刃之才,蘊康濟吾民之略,在臺陽十餘年,耳熟目悉,洞見癥結。復值蔡逆之擾,以文弱書生,而櫜鞬褲褶,拒賊鋒於鯨波鼇碕之間。其鬱勃於中,有不能已於言者,隨筆紮記,以十三篇括之。其筆力之矯變宕折,則皆自柳州、廬陵、眉山諸大家陶鎔而出,故令人動盪心目,覽之惟恐其盡也。然言之有物,非浪費楮煤。其於民番之積弊,剔幽發隱,可以醒愚蒙、怵奇衺,可以為良有司龜鑑,而上達於楓宸,義卓闊矣,與使槎錄並傳可也。
戊辰冬至後三日,歷下退軒弟鍾廷瑛敬序。
●王序
文以載道;文者,道之輿也。淄川蒲子留仙有誌異一書,事雖荒誕,要借無稽之說,以寓至正之理,其勸懲之微意,未嘗不流露於行間也。故其書至今傳焉。
今翟子笠山,亦淄人也。筮仕閩省,歷官臺陽,所遇山川、景物、風俗、民情,每為文以紀,名曰臺陽筆記。余讀之,其詞文,其旨遠;其記事也詳,其寓意也深;其感慨指示也,理正而發人深省,雖未嘗襲取左、國、莊、騷之句法,而於唐、宋八家,已寖寖乎入其室矣,與聊齋並傳也。
余與笠山為莫逆交,囑為序,余辭不獲,遂為數言以弁其首云。
歲次己巳桂月望前二日,東武王元鶚撰。
●題詞
作宦曾遊大海濤,年逾周甲氣仍豪。霜寒荒島身擒賊,月黑樓船夜帶刀。征戰不煩宵旰慮,勳名早荷聖恩褒。先生事業功成後,垂老歸來脫錦袍。
全臺風景記分明,往事高談四座驚。破敵宛然成老將,論文依舊是書生。寒雲落日還家夢,白髮丹誠報國情。悔不從軍同借箸,讓君滄海著威名。
(丹徒唐培士花城)
要從滄海涉風波,纔算人間閱歷多。剿寇奇功同大樹,論文雄辯等長河。臺陽德政蒼生福,山左清名白雪歌。一自歸來無個事,行蹤到處寄吟哦。
(丹徒包禮雲農)
海外歸來解戰袍,南遊到處任逍遙。臨風快讀琳琅句,棠蔭爭傳德政高。
(丹徒劉輝春谷)
海色天風路渺茫,蠻雲犵鳥自成鄉。從今不讀輿圖記,一管生花寫大荒。
蛋雨閩風四十秋,潛蛟宮室蜃中樓。知君碧眼過犀燭,不學詞人記十洲。
(武進管繩萊孝逸)
尺幅居然現巨觀,臺陽隨處助文瀾。名言妙理真經濟,莫作齊諧志異看。
四十年來說宦遊,奇情異彩任探搜。眉山風骨廬陵韻,盡在先生筆底收。
溟海蒼茫幾度經,六旬猶未髩星星。平生多少驚心事,說與常人不敢聽。
匆匆相見恨偏遲,同是征帆小駐時。我濫齊竽慚八載,欲從模範證工師。
(桃源袁潔玉堂)
鯷壑橫雲蛋海煙,雙門高削護沙田。乘風少壯功名事,曾在扶桑萬里天。
(丹徒錢之鼎鶴山)
恨幼孤失學,硯食四方,黔南、楚北、西蜀、東吳,問我芒鞋,俱曾踏過。
奈筆頭疏嬾,所歷山川,盡如過客。茲於辛未宦遊瀨水,晤笠山先生,把臂談詩,成匝月歡。蒙示臺陽筆記,皆經世婆心,不特吟風弄月而已。然紬繹篇章,全臺在目,離奇兀突,令我消魂。爰綴數言,徒增續貂之恥。
胸中無萬卷,下筆塗來俗未免。足底不千里,眼界難寬井蛙恥。此中至意知者誰,遊子壯夫為能為。昨見東魯笠山先生之所作,瓖奇瑰異復磅礴。山水人物一卷裝,驚心炫目說臺陽。媿我饑驅三十年,竟無尺幅描雲煙。今作稗官催軍船,篷牕誦讀、恍如海外雄觀來眼前。
用陶韻又成一首
一見即心契,關心只在詩。我卻寡所諧,惟君獨任之。臺陽十四策,海外寫雄思。雄思何所寄?經濟趁清時。天地逆旅耳,此編傳在茲。雞林走商賈,聲價不人欺。
(姑熟胡泉者島)
地準三萬六千餘里之程途,耳目未遍心糢糊。瑯環石室有丹符,闡微洩秘如畫圖。典墳未考腸已枯,一得臺陽筆記如獲珠。反復玩索,勝覽陸公之書廚。火山、玉山等方壺,嶔奇光怪造化爐。芳園、濁水景氣殊,豔冶離奇超寰區。石礁鐵沙多憂虞。澎湖燦爛撐珊瑚。番錢妙巧誇錙銖。鴉片名煙法當誅。蛤仔爛地稱膏腴。琉球使過船吹竽。八尺門鯉五色驅。金包穴吐硫磺酥。漳泉粵莊為德隅,義民疊出看于于。吁嗟兮長吁!觀此一卷無多猶截蒲,胡以奇山異水能橫鋪?風土人物隨心摹,經濟中藏名言俱。斯編作者問誰乎?東魯昔任東寧之老儒。
(于湖胡森)
捧讀臺陽記,欣然具大觀。草花香最古,山水象難刊。經濟胸中透,紛華眼界寬。世情兼治策,敢作異書看。
(姑溪胡士勳銘齋)
奇事奇文非浪傳,烏頭馬角亦茫然。須知六合八荒外,澤譜山經載未全。
宦海行蹤信不虛,煙波淼淼竟何如。香山詩句臨川筆,盡在臺陽一卷書。
(同邑王驥槐莊)
卿雲現海捧輪紅,金船獻壽波不鴻。君家東海我南海,天風海水論心胸。君昔攜琴閩海上,絃歌雅化時無兩。臺陽深入靖鯨鯢,共吒文壇出飛將。運爾烹鮮手,助彼屠鰲刀。報最循良卅六年,島嶼形勝悉推測。鬼蜮射影蚊浮塵,筆光四照無遁形。鵙鶯粟布地金易土,丹爐煉永鉛成銀。硫磺花、珊瑚樹,鮫宮龍窟乘雲霧。陰火潛燃玉水流,探奇更補木華賦。赤文綠字滿瑤編,健筆勘破西南天。直以文章為經濟,豈徒月露誇連篇?
年未及懸車,慨焉思投幘。紉蘭不數河陽花,歸舟惟戴欝林石。為訪名勝遊三吳,青天萬里來吾徒。高山流水知音少,安得與君共範模。入座雄談揮玉麈,海月東升夜方午。敢將禿筆為題詞,附名我亦傳千古。
(嘉興朱錦華尚齋)
卅載臺陽記,千秋吏治關。運籌經口岸,持論抵眉山。壯志凌煙上,儒臣賦槊間。去思碑並讀,應望使車還。
(慈水葉芬誦清)
閩嶠儒官四十年,臺陽風土一編傳。都關國計民生事,莫擬虞衡志異篇。
書生敢上防邊策,草莽難忘靖海功。讀罷奇文空眼界,鷺門關鍵在胸中。
(桐山姚長煦浣江)
●臺陽筆記目錄
全臺論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一)
粵莊義民記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三)
嘉義縣火山記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五)
生番歸化記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七)
聚芳園記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九)
聚芳園八景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一一)
濁水記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一三)
倭硫磺花記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一五)
漳泉義民論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一七)
番錢說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一九)
玉山記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二一)
蛤仔爛記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二三)
鴉片煙論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二五)
弭盜論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二七)
珊瑚樹記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二九)
附:閩海聞見錄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三一)
●全臺論
山川之形勢,人事之規畫,有極安而極危、似密而實疏者,臺灣是已。
夫臺灣一郡、四縣,負山面水,外有口岸之險,內有甲兵之設,說者謂『磐石之安,金湯之固,不是過也』。余曰:『不然』。
夫水以載舟,水到之處,即舟到之處。水有淺深,舟有大小,不能限也。或曰:『水之下有暗礁焉(石藏水底,鋒利無比,名曰暗礁),有鐵板沙焉(沙色如墨,性堅如鐵,名曰鐵板沙),無論艨艟快艇,觸之即碎而無復存者』。然此說也,可以嚇商賈之所未經,而不能難土人之所習慣。沿海居民,捕魚為業,當風浪怒湧之時,而談笑自若。何者?習熟之使然也。若淺若深,了如指掌;而何有於沙石?故洋匪之出入,必藉土人以引之。蔡逆之來,木城之失,其明徵歟(過巡道置木城三座於鹿耳門,蔡牽入而焚之)!
又或曰:『有口岸在,設重兵以守之,嚴其防而禦之,則有備無患』。余曰:『誠是也。然其患即伏於此,而莫之覺也矣』。
夫以彈丸之區,而兵有一萬四千有奇,設總兵一、副將三,其下參遊都閫以及守備千把等員,因其地之遠近險易,而定其兵數之多寡,綿亙千里,棋布星羅,至周且備。而不知兵聚則厚,分則單。郡垣為全臺重地,設兵三千。澎湖咽喉,設兵二千。安平、八里坌、鹿仔港皆口岸要隘,或一千、或八百、五百不等。其餘分駐於沿山近海之小口,由南鳳山、琅■〈王喬〉,以至淡北之雞籠,塘舖、卡房,不可勝計;多三十名,少則二十名。然一遇有警,眾寡不敵。或賊已抵岸,羽檄旁午,而調兵覓夫,動經累日。鑼鍋、帳房、火藥、鉛彈之類,約束裝載,在在需時。欲火急星馳,作救援之兵,豈可得乎?
且承平日久,士卒多有懈心。恃兵弁之分駐,聲勢之連絡,動則曰:『有某在,有某在』,略不經意焉。致病之由,實鍾於此。
故曰,勢不可恃也,謀不可恃也。蓋有治人無治法,居安而思危焉,其庶幾歟!
熟習情形,直是聚米為山,宛然在目。而結穴歸於治人、治法,居安思危,胸中自有經綸在。(孟津閻柱峰)
患伏於莫覺,故兵可恃而不可恃。立論得思患豫防之旨,不獨臺灣宜爾。(松軒霍樹清)浩氣磅礴,層波疊浪,覺昌黎風味去今不遠。(桐喈)
言皆切要。(兄濤)
規畫已具。(許春池)
●粵莊義民記
嗚呼!宇宙太和之氣,不擇地而鍾,雖荒服之國、蠻夷之邦,亦必有以醞釀於平昔,陶淑其性情,家人父子固結於心,刀鑊不能屈、詐謀不得間,時易勢殊而不少為之移易者。吾於臺之粵民深有感焉。
臺地素無土著,皆漳、泉、廣三郡之人徙居焉。地分南北,廣人實居其南,別以主客之名,而莊以立(漳泉人呼粵莊曰客莊)。此疆彼界,判然畛域。故往往有漳人作亂而泉人攻之者,泉人謀逆而漳人揭之者。若漳、泉合謀不軌,則粵民必倡義以誅之,未有不成功者。
自臺入版圖以來,鄭芝龍、朱一貴、黃教、林爽文、廖掛、陳錫宗等陷城戕官,封偽爵,據土地,無不縱橫全臺,勢如破竹;而皆不能犯尺寸之土於粵莊之民。
夫粵人其果有城郭之固、山川之險,所得恃以不恐歟?牆不過編竹,門不過積柴,然而久安無恙也。余重其義而問之故。曰:『我莊有成約焉,事無巨細,人無遠近,必須痛癢相關,軌以正而無至於邪;有則自懲之,不敢勞吏問也』。余聞之曰:『嘻!此所以歷久而不敝者歟』?
然自鳳邑之南,沿傀儡山迤邐以至於海數十里,井灶億萬,生齒日繁,豈無一二跳梁,作奸犯科,不遵約束,以蹈夫乖僻自用之習,而干於罪戾?舉凡此莊之民,莫不熙熙暭暭,忘利重義,安居樂業,協力同心。非有以和其衷而養其天年,能如是乎?孟子曰:『地利不如人和』。左氏傳曰:『師克在和』。和之為用大矣哉!
且其地一歲三收,香稻貢瓜之類,入其賦而歲進焉。何莫非人傑地靈、和氣致祥之所致歟?今而後知海之外,猶有古風存者。
別有天地,其海外一桃源乎?(兄濤)
吏不勞而自治,其有一二隱君子如王彥方輩耶?抑僻遠未涉澆薄之習耶?予以義而進之,有民風之責者須知此意。(松軒)
●嘉義縣火山記
天下有理之所無、事之所有,乍睹乍聞,無不駭耳驚目,思欲一究其奇異,而莫可窮詰者,如火山是已。
山在縣治之東南二十里。予初攝武蠻篆,即欲一登其巔;因案牘繁劇,未暇遊覽。癸亥秋,予復蒞羅山任。佑之慶觀察過邑,亟欲一觀。謂予曰:『笠山可作東道主乎,盍同往』?因命人除荊去穢,肩輿而行。
至則鳥道羊腸,盤回而上,數息肩方履絕頂。詢之僧人,始知火在山後。茂樹惡木,亂草雜沓,怪石嶔崎,高原突怒。假僧杖,整草履,攀藤附葛,而繞其後,火■〈焰,臼代旧〉逼人。遠望火自穴出,洞澈如爐。穴上有樹,根踞其石,葉青青著火氣,烝烝然似墮不墮。下有清流,蟹橫行其中郭索然。土人云:『火逢陰雨盛倍於常,投以紙與毛立燼。穴旁草木蔥龍,色無少變』。
吁!此山無奇,而火之出於山則奇矣。火出於山,與水同出於一穴,且為草與木之並生而無少損,則更奇矣。吾故曰:理之所無、事之所有也。
奇境成奇文。(兄濤)
火井火洞,同一奇觀。(許春池)
蜀有火井,何疑粵有火山;然非嗜奇者不能探入奚囊。睹此,覺茂先志臨卬猶似臆見。(松軒)
●生番歸化記
臺屬彰邑有歸化生番三十六社,隆冬則出,春夏則藏,畏時氣染痘症也。番界設社丁首一名,漢人給戳而充其役。廣其居以為番息(番界築舍數楹,生番出山,即居其地)。來則三五成群,漆髮文身(遍身以針刺孔,或牡丹花,或錢式,實以藍靛,以飾其觀),腰弓矢,懷短刃,挾所獲易布絲鹽鐵,名曰「換番」;習以為常,民番兩便,社丁亦與有利。
余蒞彰之次年冬,社丁引謁,見官則伏以為禮,賜以牛酒,以口受罈而飲,以手代箸而食。席地坐,醉則起歌,■〈口尹〉唔之聲莫辨。善射,箭以細竹為之,粘雞羽作翎,發必中的。以之代兵,則知進無退,勇敢之氣,千折不回。靖林逆之亂,此番之力居多焉。
詢之通事,云番性畏熱,生子三日,浴於河,操作如平日,無少倦。男女相遇,不通媒妁,隨口作曲,互唱入彀,女則以手牽男而去,主於女家。番之結婚名曰牽手,實因此故。番生男不賀,生女則賀。與之嬉戲,揮以鞭挺,無怒;按以手則怒不可解,深恐以手點穴而死。其愚如是!
又有玻璃番,聞其人甚秀美,然其地遠而莫致,彼亦不出。外此則傀儡、雞爪,各種不一。率皆穴地而居,射鹿為活,衣不蔽體,略具人形,深處窮島,絕跡人寰;所謂化外之民,禽聚而獸行者也。
一結化外,著筆悠然不盡,江上峰青。(兄濤)
寫猂癡之狀,宛然在目,可作生番歸化圖看。(松軒)
●聚芳園記
南投衙署,屢遭兵燹。予蒞任後,捐廉修葺。署之西有隙地,為植木種花之所,久經荒蕪。因環舊址築短垣,廓其地建北舍三楹。牆外有小崗,松陰里許,蒼翠之氣,接連窗牖,因題曰「對松居」。自北而西為聽月廊。引泉其後,透竹林之南灌菊圃。圃東為矮屋,對觀射亭,植丹桂十株,名之曰「小軒十桂」。
當春日融和,黃蜂滿院,欹枕聽畫眉聲,雌雄相應。時而隔簾香透,花影參差,蓋酴醿將卸也。臺地和暖,花無冬夏,樹不凋,砌草不黃,故能終歲菁蔥,生意滿眼。蘭蕙、素馨之類,隨地布置,欄檻芬芳,溢於亭榭。
友人見而謂之曰:『四時之花,君能兼之;四季之樂,君能享之;此地不可以不名也。謂之「聚芳園」可乎?然君究何修而得此樂也?夫人惟不滯於境之內者,斯可超於象之外。嘗見夫權門貴客,日坐錦堂,玩好滿前,氍毺鋪地,以視君之茅舍柴扉,紙窗竹屋,不啻霄壤也;猶自營營於紛華靡麗之場,而戚戚於蘭麝帷帳之內,寤寐不釋,飲食不寧。究不知何時而樂也』!
余聆其言而誌之,並記其園之顛末,且鐫八景詩於廓之右偏。後之來者,隨時修補而保護之,亦將樂吾之樂而樂其樂也夫!
繪景處大似柳州小品,後又似廬陵矣。(兄倚雲)
美景日在目前,憂者自憂,樂者自樂,不關物也。其膠西之超然臺耶?黃州之快哉亭耶?(松軒)
●聚芳園八景
東山曉翠
群峰插半天,日高不知午。撲面翠欲流,缺處白雲補。
蜂衙春暖
落花飛春雪,游峰瀁晴晝。人倦倚闌干,酴醿開深透。
榕夏午風
樹老參天碧,陰濃竟日宜。冰心常在抱,應語夏蟲知。
琅玕煙雨
茅屋繞竹林,人在林深處。綠天絕纖塵,風雨時來去。
回廊聽月
好月照曲廊,月色涼如水。淨洗繁華心,默悟盈虧理。
秋圃賞菊
種菊秋畦滿,名花任品題。雨來勤愛護,深恐葉沾泥。
西園晚射
冠裳列夕陽,芳草鳴響鏑。雍容揖讓風,卻不在中的。
北苑書聲
兒子讀書聲,此事良可喜。未識老壯時,能作駒千里?
如小蘇題龍眠小景。(許春池)
●濁水記
事有相反而理有難通者,習者未察,智者惑焉。竹城(古彰邑名)之南有水,其源出自內山,有黑沙流出,土人以之灌田,雖分派支流,亦皆混暗如煙,名曰濁水。後因地震山崩,衝分為二。其一由嘉屬之斗六莊,其一則自彰邑安里社由北而南,復趨而西,下流十里,合注於海,總名之曰虎尾溪,浩浩蕩蕩,波濤怒湧,黑勢汪洋,行人裹足。溪之名或以其險而名之歟?
夫水莫不惡濁而喜清,故黃河之水清而聖人出。此則不然,一清而人心沸,再清而兵革擾。林逆之變,溪水澄澈三月有餘。是何說也?且凡水之漲發,夏秋為盛。此水則陰雨連綿,無大泛溢;一至風起,乃沿江拍岸而下,勢如山傾。近水居民,猝不及防,房舍田廬,多被淹沒。說者謂山深樹老,根露其下,落葉團積,日久水壅,一經風起,枝搖樹動,葉隨風開,水隨葉下,故有久晴不雨而水災猝報者。然此亦不過土人臆度,究不足為定論。
總之,臺灣地土浮松,人心善動。動,水性也。往往一夫呼而百夫諾,持幹搖戈,動如蜂蟻。在倡之者亦不知其所以然,而事非意計,情理難通,有如此水。是蓋天地之沴氣所結歟?姑記之,以待守土問俗之官相與參考焉。
理似相反而仍相通。天地之生物不測,而理未可執一而論也。(兄濤)
末一段尤有關於吏治。(許春池)
物之異常為害者,大抵沴氣所鍾。其不可解者,歸之大造,而因端求理,即事垂戒,古人立論之旨恒如斯。(松軒)
●倭硫磺花記
物有可遇而不可求者,亦有遇之而忽焉失之於交臂,比比然矣。雖寶藏靈異,亦不過韜晦於巖穴,而自美其美,終不逢人世之鑑賞,為之歌詠筆載,以永其傳。吾甚惜其遇而不遇也。
世之所謂倭硫磺,出自廣南,因其物不易得,而人亦罕見之。至於花,則並未耳其名。
余調任臺陽,見其山為火■〈熖,臼代旧〉者(火■〈熖,臼代旧〉山在彰屬貓霧束地界),以為磺在其下。土人曰:『非也。臺灣之磺在淡水之金包里,然其地已封禁多年矣』。余年來握篆分符,多在郡治之南,以其地相隔愈遠,亦遂略而置之。然有人自淡北來,必考問之。其聞見記載,率皆各異其說。余亦終惑焉。
丁已春,移任新莊,有事於雞籠山,履跳石登舟,過八尺門,觀五色鯉魚(魚在八尺門下,水清見底,有藍色者更佳)。復捨舟登獅毬嶺,望海中小嶼,遠近浮沉,睥睨萬狀,心曠神怡,流連不忍去。
適有樵人自嶺雲中冉冉而下。至近,詢之,始知自金包里來者。樵人方以山谷之險峻,與夫磺穴之出處,為余歷述其顛末。余亦恍然遇之。遂命人隨樵夫尋舊跡。濕草履,持長竿,竿末縛以鐵剷,躡足注目而飛取之。蓋遲則熱氣逼人,無少喘息處。據云穴出半山,臚列七孔,有白液吐焉。取而視之,色潔如雪,少則變為松綠。樵人曰:『此硫磺花也,百餘年所不經見者,今一旦為君得之矣』!
余聞其言而不禁為之太息曰:『一物之出於山也,且有遇不遇之感,而況於人乎!抱負非常,置身窮谷間,所遇不偶,而淪落以終身,可勝道哉!可勝慨哉』!樵人不應,遵路而去。余亦返舟,而月出東山矣。
有心人俯仰上下,別有襟懷,令人低徊不盡。(兄倚雲)
硫磺花幾似石髓,所遇不偶,寄慨無窮。樵人之來也飄然,其去瞥然。(柱峰)
●漳泉義民論
漳泉之民,人皆以為義。以其常招致鄉勇,濟困扶危也。吁!兩郡之民,特因人成事耳,烏得謂之義?凡天下事,為其所當為,而不必有所為而為。夫有所為而為者,私也;無所為而為其所當為者,公也。且事當防患於未萌之先,而不必弭亂於既成之後。夫弭禍於既成,而因事以為功,且必有所為而後動焉,又安得謂之義也哉?
無所為而為之謂義,殆作者全幅家數。不義漳泉,將激之以進粵莊也,其旨深矣!(松軒)
●番錢說
番錢者,洋人以市貨也。其國無銅鑄,自七錢至一分,皆銀為之。洋艘之來,錢滿其載,盈千纍萬。來則澳廈充塞,沿及江南。有人頭、雙柱、劍馬之別,而銀色亦各有差。由是番錢遍佈,白鏹幾為滯物而不能流通矣。
夫洋人之所謂錢者,豈果取之不盡、用之無竭、而其富倍加於中國哉?考其術,蓋自有說。錢以鉛為母,以草為藥。是二者皆取之於中國。復以人目瞳水點之,以發其光。故天竺教中人死,必蒙其首,不令人見,取其水而去,蓋為此也。揣其意以為鉛與草,皆中國所不甚愛惜者,彼取之以為錢,即以其自造無窮之錢,易吾不能流通之銀,事誠甚得。而況日往月來,川流不息,則彼處之鉛盡變為銀,而吾處之銀盡變為鉛矣。嗚呼!其用心也良苦,而其為智亦太狡矣!
夫天下之挾其技以愚人者,只可欺之於一時,而不能欺之於永久。非其術之不工,以其真之不能常假耳。故鍾離教純陽試以點金之術,純陽恐誤五百年後之人而不學,遂登仙籙。其事之有與否,姑置勿論,而其立言之正,則千古不磨也。若洋人者,小試其才,而陰險其心,偽巧詭詐,弄法於光天化日之下;一旦術破計窮,其將擯之於不毛而大戮其身歟!吾甚嗟夫洋人之智以愚人者,或且適以自愚也已。
情事洞然,而取之無盡、用之不竭,亦其勢然也,豈人力之所能為?(兄倚雲)
●玉山記
閩之鷺門,東渡重洋,為臺灣一郡四縣。自南至北,綿亙千餘里。有大山障其後,環抱諸峰,樹木陰翳,若斷若連,名曰玉山。中有惡溪,葉落水上,多年堆積五、六尺許,縻爛不可近。漁人樵夫,觸之即死。鄭成功時,費金萬餘,始得拱璧;其取之難如此!
每當天氣晴明,日光照耀雲端,素練橫懸空碧;然不宜全見,見則不祥。余蒞臺十三年,屢試屢驗。噫!天地物產之奇,造物之不輕以予人也如是夫。
設使此山逼近人居,無重洋以間之,無惡溪以阻之,任人博採,琢工鏤匠,豈不甚便。然而不數年間,將見摧陷殘缺,日削月消,而欲長蓄異產,永垂奇跡,豈可得乎?且是亦安足為美乎?天地生物之意,必不如是。
麓下藏有生番,出沒無時,遇人輒害,取頭顱而去;故人之趨避,惟恐不速。或謂此山之靈,呵護甚秘,亦理或有然者耶?
每於翻空處見理致,髯蘇筆妙。(兄濤)
●蛤仔爛記
蛤仔爛,即臺灣東山之後,大玉山之前面也。傳其地廣可萬餘頃,地平而土肥,草三尺許,焚其草以糞其田,利得數倍。地勢面東臨海,分南北口,為海舟出入,有護岸十餘里,內可容大艦數百,無暗礁之險、進口之虞,是誠海外奧區,別有天地者也。然其地盡生番,番皆嗜殺,以故人皆罕到。亂流雜沓,海氣浸霪。蛤仔爛之名,或由是歟?
陸路有二:其一由淡北之大雞籠沿海繞北而南,計程六日;其一由新莊之擺接保越大玉山南斜趨而北,計一晝夜,可登高而望見之。然皆險阻崎嶇,甚於蜀道之難行也。
丁巳秋杪,有琉球國貢使船犯風至其處,見玉山岧嶢,迤邐環抱,光彩射目,百里不斷;作歌曰:『晶瑩萬丈兮,玉山之陽。草木暢茂兮,地美而臧。惜無城郭兮,壯麗其光。山兮山兮,懷真抱璞而在水之中央』。余即其歌詞之美,可想見其地之美矣。
夫有地若此,果能利其生番,治其田畝,廣人煙,立學校,數十年必有大可觀者。
無地不可大作用,待其人而後行。歌亦頗佳,何地無才。(兄濤)
必不可到之境,突於歌詞中想像得之。海市蜃樓,似幻似真,此境非此文不顯。(松軒)
●鴉片煙論
鴉片之為阿芙蓉,載之本草,余前已記之詳矣。今則不曰阿芙蓉,而曰鴉片者,何哉?以其成膏深黑色似鴉,而其性本土,故鴉也而以片名之歟?非然也。洋人之居心叵測也。
凡入疆貿易,所為奇技淫巧,以炫中華人耳目,率皆精微奧妙。相傳其祖造器,其孫踵之,其巧不至數世不肯易其業。其意謂玩好之物,必如是乃足以惑人,否則無能取利焉。至於鴉片,不過口腹之間瑣屑之物,又烏庸施其技巧而藏其機械哉?嘻!其用心也不露,而其為害也愈不測矣。
夫口之於味,有同嗜也,有則好之,無則已耳。而鴉片之於人也不然。始而游戲出之,繼則性命以之矣。閩粵兩郡,幾無虛口。在好之者以身試法,在售之者以土易金無論已。久之,須臾不離,肥鮮無以代其甘,珍錯不能充其腹,神為之喪,體為之憊,氣為之沮,魂為之失,雖富倍陶猗,貴加卿相,智越孫吳,勇過賁育,盡歸無何有之鄉。所謂芒刃伏於飲食、鴆毒耽於匕箸,華陀束手,扁鵲無功。其害之隱而深也有如是!
然則鴉片者,啞騙也。洋人協其音以愚我,嗜之者遂甘受其愚而不悔,以至敗德亡身而後已。悲夫!婆心苦口。(兄倚雲)
聞鴉片煙久服則肺中生虫。中其毒者,不服即死。久服亦死。甘之如飴,抑獨何哉?文真摛發無遺。(柱峰)
●弭盜論
凡為政之道,寬猛相濟,而後可為也。若弭盜,則有猛而無寬。故太叔之治鄭也,不聽子產之言,而■〈艹佳〉苻之盜以起;誠以其頑梗難化,非猛無以清其源,亦古人辟以止辟之義也。
然亦有猛而不能為力者。其盜有二。一曰艇匪,患生不測者也。以其駕駛便捷,故曰艇。來自安南,即唐之交趾國。自阮、黎亂法,遞相侵奪,其國狎水戰船,無備糧,出而為盜,動以千計,兇悍無倫。粵洋滋擾,職是之故。一曰土匪,養廱成患者也。則有朱墳、蔡牽之流,聚而為盜,佔地索賦,兩不相能。自廈之鷺門,至廣之南澳,朱墳居焉。蔡牽則佔興化之湄州、福寧之三沙,並全臺各口,朝南暮北,詭從無定,其為害尤劇。近海居民,利其所有,將日用尋常之物,攜以予賊。賊故重其值,而賄致之。以故所到之處,供給邀惠之徒,爭先恐後焉。
有時大兵雲集,檄師會剿,則有向之所為爭先恐後者,漏洩機密,以遠其揚。即或偶爾相遭,亦萬難於萬頃怒浪之中,而與窮兇極惡之死命敵對也。
每當四、五月間,南風盛發,糖船北上,則有紅篷遍海角(賊船多以紅篷為號)、砲聲振川岳(賊船之砲,大者重三千斤,小者五、六百斤),風送水湧,瞥然而至者,乃洋盜勒贖之期也。大船七千,中船五千,小則三千;七日之內,滿其欲而去。否則,縱火燒船以為樂。
故凡盜至之日,無知貿易之小民,有喜色焉,喜其有利於己也;裕國通商之大賈,有懼色焉,懼其有害於己也;帶重兵、鎮山海之督帥,有慚色焉,慚其不能為力也。嗚呼!一盜也,以水為鄉,以船為家,以商賈為魚肉,而以滄海為桑田矣。雖猛亦何所用之?
洞悉洋匪之行徑,而養廱一言,尤中時弊;可想見胸中無數甲兵。(松軒)
●珊瑚樹記
余嘗讀山海之記載,而謂物產之瑰奇,多出於汪洋浩瀚之間。既又以為古人視聽,何能一一搜討,毫釐必辨,無或纖芥之訛?大抵比事屬詞,旁引曲喻,烏有子虛。後之覽者,披閱簡編,見夫荒怪離奇,神搖目炫,池南硯北,不過藉筆墨之靈、作詭異之觀也。若謂傳皆目睹,余終疑焉。
辛丑年三月,余筮仕閩南,私心竊喜曰:斯可以窮耳目之觀矣。蓋其地濱海,無難遠越岑■〈山上敖下〉、遍探穴罅,得向之所謂物產瑰奇者,而一遍搜夫怪特焉。不意至閩十餘年,毫無所見,山城之外,第見銀花雪浪,天水相連,一望無際而已。因謂世之所傳奇產異跡,率多附會而不實。
癸丑春,奉檄調臺。其地孤懸海外,遠隔重洋,天地水府,無美不備。此一役也,庶幾慰滿生平,飽覽品物。乃駕艨艟,出鷺門,由金門,經料羅,歷黑水(黑水洋在海中,水勢趨東南,無底,流甚急),一息千里,疾如驚鳧。既而風大作,舟子舵師戰慄失色。余亦帖伏艙底,風水相激,聲在半天。斯時也,須臾生死,命寄魚龍矣。抵臺又十餘年,遍歷南北,行署官衙,多臨水次,然而日對澎濞,略無奇異。
癸亥秋,丁父憂,由海路歸,至澎湖守風兩閱月。每當浪定水平,五色燦爛,詢之漁人;曰:『此海中石也。君得無覓大觀乎?距此三十里,西嶼有珊瑚二株,廣可四圍,長數丈許,水百尺深,赤色,下有魚龍守護,鐵網不可取也』。遂命舟人催棹鼓楫而往,至則急流無停泊處;舟人曰:『客識之乎?水色之深紅而不變者,珊瑚之光芒也;海口之燦爛而有章者,寶氣之分鍾也』。
今而知荒怪之說,非盡附會;耳目所到,不止傳聞。向之疑,未免少見而多怪焉。嶼旁有小樹,深紫色,葉細小如檜柏,以石為根。喜而攜歸,蓋珊瑚之變而未成者。離海水則枯枝漸零落,今無復存矣。因為之記。
記載行以議論,便覺凌空。(兄濤)
中多名言,楚楚可誦。(小隱園)
●附:閩海聞見錄
大蟹
余乙丑年解組,由澎湖駕艨艟杭海,行十三晝夜至彌陀山外洋,大溜中見一蟹闊如桌面,兩螯如巨剪,自北向南,順流而來。舟子各皆失色,寂不敢聲。余適坐船尾上,望之了然。瞬息不見,詢之舵工,云船若與之牴,即一夾兩洞,其鋒利如是。故遇之輒避去,無敢向者。
穿山甲
臺灣多山,出穿山甲,大者二尺餘,鱗甲週密,嘴尖而首曲藏於腹下,若羞與人見者。蒞彰時,里人以之餉予。令覆以盆,隔夜即遯去。後又有餽者,留心覘其動靜。乃以前爪爬地,作穴尺許,遂將周身之甲放開,旋轉如風,一炊時即地行丈餘矣。土人云,將水灌入穴中,即不能動云。
竹鼠
臺灣隨地皆竹,居民種之作牆,以蔽內外。竹林出鼠,大如貓,露門牙二,剛利無比,食竹根為活。以之供廚,肥美加於別味。然不易得。余在龍岩時,曾獲二頭。後不見有售者。
食鼠
閩中多稻田,田鼠食稻而肥。大者,土人獲之,其砲炙一如豬然。風於簷下,非貴客不供,乃上品也。小者蜜餞,謂之蜜唧,取其嚼之唧然有聲,其風俗然也。
沙魚變鹿
臺灣有沙魚,出則風起。每當春夏之交,雲霧瀰漫,即跳海岸上作翻身狀,久之仍入水中。如是者三次,即居然成鹿矣。遍身濕淋,以舌舐其毛候乾,悵望林泉,有射鹿之番取之而去。此蓋天地之化生,而理有不可解者也。
野豬
閩山叢雜,山內多野豬,其形象與家豕等。身帶箭翎,行動有聲;見人即齧。獵戶入山尋蔽身處,架火銃候之。其物見煙即上,放箭射人,凶恨無倫。必須連銃而後斃之。其肉甚粗,非正味也。
大魚
福建海壇鎮,擁一沙灘十餘里﹐歷有年所。舟人漁子,傍宿其上。漸而居民日聚,市貨者往來其間,積久成墟,店鋪羅列百餘家,儼然一小鎮市焉。釘鐵剷耙之類,不無所需,因有鐵匠置爐,錘鍊之聲,日夜不絕。忽一日,水沒沙沉,街民盡溺。方悟存沙之地,即大魚之身。鐵鎚振動,不安其居;少為游移,而沙隨魚去、人隨沙沒矣。
海騾
濱海潮落,退三十餘里,沙平如掌。一日,友人約同遊戲,信步至一處,有漁艇數只,人皆上岸,四顧闃然。忽一騾,黑色,甚光潤,兩耳如削,立沙灘上屹然不動;驚疑間入海不見。向每得之傳聞,此乃目睹,故記之。
瑯■〈王喬〉貓
臺灣鳳邑之南,有山曰琅■〈王喬〉,相隔海面八十里,陸路不通。其地皆生番。番社有貓,雌雄眼,麒麟尾,虎斑色,大小一如常貓,惟長叫一聲,二十里之外,鼠皆遯去。余以二十金得一頭,試之果然。後與別貓亂種,則只能捕鼠,而不能避鼠矣。
五色鯉
臺之北有雞籠山,下有海■〈氵义〉名八尺門,水清見底。履跳石望之,內有五色鯉,藍色者頗佳,上下游行,大者如盤,水動即沒,深不可測。居人鮮有得者。
大樹
臺陽鳳邑之南,有瑯■〈王喬〉山,生番所居。軍工匠入山取木,夜則止宿其地,無房舍居民,皆各帶米糧,就木屑起爨焉。山內有大楓樹一株,高不知幾十丈許,週圍約二三里之闊。樹老中空,只有外皮一層,枝半零落。軍匠就宿其中,三十餘家炊煙從枝端出,不知其樹中有人也。根起處如橋。余乙丑年歸里,有人自鳳山南路來者,詢之,樹之蔥欝一如舊云。
紅色城
臺邑舊屬紅毛,後為鄭芝龍所得,康熙年間始入版圖。距府治十五里,安平鎮有紅毛城,設副將一、兵二千。此地適當其衝,鹿耳門內第一險要之鎮也。城只一門通陸路,潮大即不能行,往來皆以船。城樓九間,即紅毛王貯胡椒之所。上下二起,樑柱皆楠木,方其式。第二層貯火藥大砲等物,以城為房,如洞穴然;第三層始起屋,牆厚而矮。城四角更樓僅容一人立,擊梆眺遠。磚,紅色。第一層內有洞,以錫為裏,由海底可通城內紅毛樓。第二層內有一門封閉,云有寶貯其中,至今亦無敢開看者。余常陟其巔。東北隅半殘缺,窺其粘縫之灰,堅硬異常;蓋用糯米煮糊貫汁而成者。
雞爪番
臺地內山生番,種類不一,性皆嗜殺;雞爪番為尤甚。處窮島中,菇毛飲血為活。漆髮赤體,手足三指如雞爪,陟嶺若飛。見人則取頭顱而去,以皮穿骷髏作念珠挂項間,多者為盛,雄占一社,眾番皆避其鋒;土人比之曰虎,其信然也。
狗民
福寧府屬之寧德縣山中有狗民,出山貿易,一如常人,無他異。男女睛多黃,兩顴高聳。女束髮為辮,分左右垂,雜以五色線,頂上綴一小犬,白色,首向前作吠狀。土人賤之,自為婚嫁。相傳其祖系犬。其國王惡敵人不能治,傳令有能得敵人頭者,以女妻之。是夜有犬啣頭至,遂以女嫁之,生息繁衍。今咸呼之曰狗民,不能改也。
●讀臺陽筆記贅語
蠻花犵鳥之鄉,箐雨茅煙之路,積有殊觀,欝為偉略。蜑歌獞唱,聆音俾晰夫輿方;火種刀耕,問俗聿脩夫治譜。固不比女湖兒店,漫記游蹤;水郭山村,聊伸羈興已也。
茲讀此記,知先生寸懷之內,五嶽全撐;一粟之中,十洲胥納。即所見聞,泐之篇帙,飾以好詞,昭其精義。若夫窮方食德,化暨漆髮之番;先事圖災,慮深紅篷之盜。訪桃源之古渡,釆風者嘉此義民;溢虎尾之惡溪,守土者憂彼濁水。至於貪狼善噬,齊民受阿堵物之欺;飛蠱滋淫,同嗜甚淡巴菰之害。所以物價須齊,勿使黃金比土;兼之民生是重,堪憐碧骨成灰。則尤見仁人之用意,而賢宰之存心也。他如鳴琴報最,則漳人、泉人之境,備悉其輿情;飛蠱出游,則火山、玉山之形,具明其地利。硫磺花下,幾搖驅石之鞭;珊瑚樹旁,慣問乘槎之路。蓋離奇幻變,地雖据乎全臺;而俯仰流連,人祗杭以一葦。此真鯨飛莫遏、蠡測難窮者矣。
黌薔薇盥手,爰捧佳編;荳蔻薰香,載歌長夜。胥潮嚴汐,恍觸舊遊(黌在浙時,曾觀海於海寧州之東門外,然較先生之遊,則杳乎小矣)。而楓驛柳營,徒存遐想。滯尋常之邱壑,未豁觀海之雙眸;讀瑰麗之文章,空憶聚芳之八景!
平陵周奕黌拜識
●跋
辛未仲夏,鈞自武林出遊京口,晤山左笠山先生於袁玉堂明府旅寓。談詩論字,恂恂醇儒,雅化絃歌,卓卓循吏。前後宰閩疆四十載,風教大行。著有臺陽筆記十四篇,以天矯之筆,運豪宕之思,所言皆關世道人心,非好為炫奇駭異者,每讀一過,恍如置身海島間,親見人情風土焉。
先生年僅周甲,引疾作四海遊;而精神意氧,不減少壯躍馬帶兵殺賊時。鈞竊與先生恨相見之晚,而尚得風雨聯床,數心晨夕,不可謂非幸矣。
今是篇將付梓,不自揣陋,聊付數語於簡末,用以誌敬佩之誠云爾。
余姚韓秉鈞拜跋
●後記
臺陽筆記,不分卷,翟灝撰。灝字笠山,山東淄川人。從其文中所記歲月,知其於清乾隆辛丑(四十六年)三月筮仕閩南,癸丑(五十八年)春奉檄調臺,嘉慶乙丑(十年)解組歸里,在臺凡十三年。臺陽筆記即撰於此時期中。
全書僅有短文十四篇及五言絕句八首,外附閩海聞見錄十四則;而序、跋、題詞幾及正文三分之二。序跋之撰寫,最遲者在嘉慶癸酉(十八年);是本書之刊刻不得早於是年也。
臺灣省立臺北圖書館藏臺陽筆記抄本一冊,系日本大正十五年(民國十五年)依原刊本謄寫。首頁書名之右上有「蒲笠山人著」五字,左下有「停雲館藏板」五字,未載刊刻年月。茲即據館藏抄本謄錄,加以標點,校正訛誤,然後付印。(編者)